《同一條船上》講述發生在2009年的東港運毒案,林進龍因著好心協助轉交三台DVD機,未料到裡面竟夾藏16塊海洛因磚,都還沒有回過神的林進龍與兒子林家宇,就這麼陷入了冤案,被判處18年有期徒刑。
這則悲歌最大的爭議來自於,外界無法理解小琉球與東港獨有的海洋文化,常年在外的討海人,多半會互寄貨品、生活用品,這在小琉球與東港是在常見不過的事情,也正因如此,林進龍更不會去懷疑國小同學所託付送修的三台壞DVD機。
張明右導演在製作期間,花了許多時間了解小琉球與東港這兩地,透過身體力行,去感受當地文化的奧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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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琉球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東港又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
張明右:小琉球超級熱啊,廟宇超級多,信仰對他們來說非常重要,每一個村都有屬於自己的信仰中心,因為有信仰,所以對他們的價值觀還是有一個錨定作用,不會說拼了命想賺錢,就沒了自己,再怎麼樣還是會怕無形的懲罰。我到過滿多離島工作,關於觀光的樣態小琉球算還沒有迷失自己,起碼現在我仍是這樣覺得;東港就沒什麼好說的,如果不是因為小琉球人因求學或工作而來此定居,我覺得它不會像現在這麼熱鬧。
▍你對小琉球迎王祭典(註1) 有什麼樣的感受?在你創作的過程中,它是如何影響你?
張明右:非常驚訝,整個祭典中大家一心一意只想為神明做事,島上的餐廳民宿在那段期間全部都公休,只為了要跟神明一同前行,尤其小琉球的漁民非常多,大多是做遠洋的,那段期間都會從世界各地回到這座小島,把自己奉獻給神明。而且整個祭典期間大家都非常無私且熱心,路上招待吃的、喝的都非常豐富,在現在這樣的社會,要遇到這麼純粹的行爲真的極為稀有。他們那種對於信仰的虔誠,是完全不馬虎的。
▍一定很多觀眾很好奇,為什麼選擇用動畫的形式?這是一開始就設定的嗎?
張明右:先講個玩笑話,因為家宇有可能是全臺灣唯一擁有FX3的報馬仔,FX3算是很不錯的攝影機了,在臺灣拍紀錄片的,有些人的機器可能還沒他好,雖然我們自己也是用FX3,但我沒辦法接受被攝者的裝備居然跟我們專業的旗鼓相當,所以我就改做動畫,好啦,這只是開玩笑的。
但我自己確實有個潔癖,如果你選擇用不匹配的器材,並不是為了藝術表現,只是想求個方便,不用心去拍自己的被攝者,我會沒辦法接受,我覺得這是不尊重你的被攝者,也不尊重自己的專業。
這次會用動畫是因為,我有一段時間很常看到國外的紀錄片,都是在用動畫表現,那些多半也是在談論有關人權、歷史、民族的題目,我覺得做得都很好,我就想說那我也想來嘗試看看,當然前提是我認為做動畫讓觀眾看,會比較好看得下去,而不只是看到一如往常的實拍畫面;另外一點是進龍的背景是很特殊的,他帶著很濃厚的宗教信仰特色,對於這種肉眼看不見的,卻又有點摸得著的,我就思考是否能用一點動畫將這種比較虛幻的東西具象出來,同時也能把「過去」透過這種方式表現出來。老實說一開始我只有設計某幾個段落去用動畫呈現,當時變成有些地方有、有地方沒有動畫,後來為了美感跟調性,就把全篇改成動畫,甚至還讓某部分的動畫獨立做出一條敘事線來。
▍在製作的過程,最大的困難是什麼?
張明右:困難點在於,我們沒做過動畫,完全沒概念,起初以為很簡單,就是畫出來而已,結果發現我想要的風格,必須要一格一格土法煉鋼地畫出來,這部總長43分鐘的片子,人物訪談的部分就要畫出好幾萬張,這還只是一部分而已,其他的背景圖跟美術表現都還要再算上時間,算起來非常可怕。
再來是碰到疫情,真的很難在那個時期中去把它做出來,雖然這部應該算是我的作品裡,在很早期就完全確定會是長什麼樣的片子,只需要把它執行出來就好,但這個執行過程真的好難,越急就越做不好,一路畫,動畫助理們就一路辭職,應該汰換了有超過十位動畫助理,但我理解原因,一來是畫這速度快不起來,二來畫這個其實很無聊、很沒成就感,如果畫出來品質不到美感的要求,就得重畫,所以其實挫折感是很重的。
最後則是製作預算很有限,原本一開始以為運用平冤的啟動經費,再去申請一個比較小規模的補助就能完成,結果實際執行後才發現差太多,原因是因為製作期拉得太長,包含前期疫情停拍的影響、由部分動畫改成全篇動畫的決策等等,也正因為是動畫,所以聲音foley又得從零開始做,成本墊高了好幾倍。
但好險碰到我一位恩師,他知道我都在做冤案相關的紀錄片,他之前也有看過《從那天起》,那時我跟他聊了我的近況後,他就直接給了我一筆錢,讓我能做下去,當時他根本也不管我在拍什麼內容,只知道是冤案的議題,他就大力支持我,所以預算狀況才能勉強打平,作品也能成為現在這個樣子。
對我來說,這作品還是有些不足的地方,但我知道這已經是它最大能量的展現,我能接受了。沒做過的人都會覺得這很簡單,這沒什麼,但這太困難了,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不會選擇這樣做,太辛苦了,對我、對團隊來說都很辛苦,我非常感謝他們為了我的一個想法,就拼盡全力,想盡辦法都要完成。
▍為何製作動畫前還需要實拍?
張明右:我其實還是希望能建立在一個真實場域的基調上,雖然沒做過動畫,但知道動畫要能貼近真實是件非常困難的事,這裡的真實談的是場域、地貌、行為動作,所以我還是用實拍作為基底,再來去加以改造。而一開始這個拍攝計畫,並非要用全動畫的方式來進行,所以我還是有到現場拍攝,不論是兩位主角的工作、生活、訪談,以及小琉球迎王等等,我都有實體的影像素材。
▍這次的團隊中,你是如何挑選合作夥伴?你的團隊有什麼樣的特質?
張明右:通常我都是從別人的作品,發現這個夥伴的專業有吸引我的地方,接著我就會想辦法去聯絡到他,然後我是那種一定要當面聊過,要先觀察他適不適合我的團隊的人,我對這件事情有種堅持。
真要說我們團隊的特質是什麼呢,我稍微看了一下,整個主創團隊裡,80%以上都是INFJ吧。我喜歡認真對待自己工作的人,是什麼角色就做什麼事,這世界上有千百種方式可以去完成作品,但他們絕對不會用偷力的方式來做。
偷懶取巧雖然不見得會被別人察覺,但我認為自己一定會知道,那種喜歡用很多理由、很多說法、很多理念來解釋自己少做很多事情的人,我是絕對不會合作的,就算他再有名氣或人設多成功。我覺得每個人都還是要對自己有所堅持,要看重自己的身份,而不只是想便宜行事。
▍這樣的形式在台灣的紀錄片當中,算是新挑戰,那是否曾擔心這樣做會失敗?或是否曾失敗過?
張明右:我個人就是想挑戰看看有什麼不同的形式,我很喜歡挑戰,既然是挑戰那就一定會有失敗,世界上沒有人是不會失敗的,但如果你要我都用同樣的模式去做東西、作品都沒什麼不同,那我會滿痛苦的,所以失敗就失敗。
對我個人來說,我並不覺得這作品是失敗,因為它過了我自己的這關,都有達到我想做的目標,只是當然事事都還可以再更好。但如果你用有無入圍影展來論定它,那它確實是失敗的,它的影展命很坎坷,較難被選中,我認為有幾個硬傷,一來是片長的問題,跟長片比,它深度吃虧;跟短片比,它又不夠精簡,再來是美術上還可以再更好,但確實子彈都用完了,也做得夠久了,不要再為難大家、為難自己了。
▍以導演的立場,你希望觀眾如何看待冤案?
張明右:直到現在,我拍攝了三部冤案的作品,在這個過程中最大的體悟就是希望大家對身邊的人能多一些理解與關懷,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被冤枉的經驗,要在不相信你的人面前用盡全力地解釋自己沒做的事情,那種感覺是非常難受的,更何況這些當事人都是用生命在與「冤」搏鬥,或許我們每個人都對他人多一點點理解與關懷,那個立場轉換之後,更多友善就會出現了。
刻板印象是一個大眾很習慣也很方便的篩選機制,我們會理所當然地認為某些標籤貼在某人身上,好讓我們去分辨該如何與其相處、應對、處置。我想冤案的成形,是很複雜的,但應該要更小心地使用經驗法則,因為其中那種「理所當然」對我來說是很危險的。
撇開「冤」本身,我這些作品裡面在談的都是那些冤背後的影響以及支撐,《從那天起》中蘇炳坤的太太陳色嬌、這部作品裡的林家宇,他們對我來說都是這個冤案能平反的關鍵,如果說要引領觀眾閱讀冤案,我希望這些主角背後的人,也能被看見,正是因為他們,才能被堅持推進、努力不懈。
(註1) 小琉球迎王祭典,每三年舉辦一次,旨在迎接「代天巡狩」的千歲爺,藉由神威淨化當地、驅除瘟疫。